远处,周志平祭完祖,便站起来把小儿子一把抱起来。那白嫩嫩眼睛大大的娃娃,一只手揽住爸爸的脖子,一只手去够自己的娘。
“爸爸,爸爸。”他往父亲脸上亲了亲,周志平便温柔了神色:“虎儿,爸爸谢谢你。”
小虎说话并不能说很多,他刚刚学说话,能吐露出几句就很不错了。周志平喃喃自语道:“问心无愧。”
“我问心无愧了。”
“你说什么?”林宝珠一时没太听清。
周志平笑着揉她的头发,却没再说那句话。他只是牵着林宝珠的手,轻声:“这是个新的开始。”
这是个新的开始。
何高穗透过枝叶远远地看向周志平,他不一样了,真的不一样了。他以前从来不会对孩子这么耐心,更何况是她。她站在原地久久没有说话,看着那远去的一家人,觉得自己更不该来看。
为什么要怨恨别人呢?她回首自己过的生活,发现往往不如意,不仅仅是别人导致的,更是自己。之前贪图权势想破坏别人的婚姻,等到的是重来一世的原谅吗?
不是,而是一种偏执。
甚至让她忘记自己的要强,放弃了自己重来一世未卜先知的能力。
向来,把自己的希望,放在别人身上,永远都是不可靠的。所以离开了周志平的庇佑后,她就像断了线的风筝一样,狠狠砸在地上。
没有任何人欠她什么,回顾上辈子,何高穗觉得仿佛大梦一场,她和周志平或许真就不是适合的人。她太倔强强硬,而他缺乏耐心,在平凡枯燥的时间里仅仅由着一段贫瘠的结婚报告支撑着。
或许,离婚是一种解脱,只是当时的她并不明白罢了。
—
照例是过完年就回军区去了。
在乍暖还寒的春时候,林家人送到村口。周志平抱着儿子,朝那边挥手。
林宝珠不禁想起每一次送他走的时候。
在村口那条路上,一丛丛白茅草凌乱地横斜在路边。那年他戴着帽子,微shi的外套上还有昨夜的露水。
他对她露齿笑,眉峰舒展:“我走了。”
他走在已经开始由绿转青的路边,引来了她的思考、她的恐慌、以及她决心要成长起来,正式脱离娇小姐林宝珠的身份。
这是个告别,更是个开始。
“宝珠,你还在看什么?”他挥了挥手在她眼前,林宝珠便抬头看着他。
面前英武高大的男人用手环住她的肩膀,笑:“怎么还在发呆?”
“我就是想起了那一次,刚刚结婚那会,我送你回军区。”她指了指那棵树,道:“就站在这儿,看着你走着走着就消失在了路的尽头。”
周志平摸摸她的头发,刚想说什么,就见儿子一把捂住他的嘴。
“娘,抱。”
小虎不高兴大人一直说话,怎么不看他。他扭着屁股要蹬啊蹬,从爸爸身上爬下来,林宝珠便眼疾手快地接住他。
周志平捞住他的小身体,骂了声:“你个小讨债鬼!”
他和儿子打闹了一番,忽然想起什么似的看向林宝珠:“你刚刚说什么来着?”
林宝珠被他们父子的互动惹得也抿嘴笑,她摇摇头:“没事,就是觉得很好。”
“怎么忽然这样想?”
“我们一家人,永远在一起。”
周志平笑:“我们再去扬州一次吧。”
林宝珠偏头吃惊地看着他,周志平缓缓道:“告诉你的父母——”他顿了顿,摸摸儿子的头:“告诉他们,我们过得很好。”
林宝珠握紧他的手,郑重道了声好。
窗外是一层层高至腰际的白茅草,她想起自己原来要说的,她本来想告诉他,曾经自己受过的那些辛酸、别扭、恐慌,但是此刻,林宝珠觉得自己不必再说了。
就像舒婷的《致橡树》——
“你有你的铜枝铁干,像刀,像剑,也像戟;我有我红硕的花朵,像沉重的叹息,又像英勇的火炬。
我们分担寒chao、风雷、霹雳;我们共享雾霭、流岚、虹霓。
仿佛永远分离,却又终身相依。
爱——不仅爱你伟岸的身躯,也爱你坚持的位置,足下的土地。”
夜深,林宝珠在日记本下写下这一段。
八六年的早春,火车旁的小山丘含着淡淡的青烟云雾,窗外过眼是初萌春意的田野。行驶间会发出咯吱咯吱的绿皮火车,载着一家人驶向未来。
这是个最好的时代,沉睡的东方开始缓缓睁开眼睛,人们向着更加光明的未来奔去。不同于繁华美丽的古朝,这是全新的世纪,每个人都是掮动历史车轮的一小份力量,却又是芸芸众生中的一粒小小的尘埃。
列车厢里已经熄灯,林宝珠在日记上写下最后一句:
便只愿在尘世获得幸福。
(正文完结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