英珍想了想,没敢明说,只道:“陈太太讲,伊回去先同先生商量过,再回我讯儿。”纵是这样,老太太仍旧很不高兴,她有一双欧式凹陷的眼睛,年轻时还算迷人,如今年岁大了,宽松的双眼皮耷拉下来,像老嬷嬷干瘪下垂的ru,不带一丝活气儿。
她吸口香烟,灰白的烟雾袅袅,侧头撇向五老爷,你这太太脑子不灵光,鸡毛蒜皮的事体都做不好,要叫三媳妇去,死马也能当活马医。
英珍的脸色微变,老太太明知她和三嫂不睦,却偏在这里贬她褒伊,摆明儿是故意羞辱她。
她暗朝五老爷看去,五老爷似乎没听见,便是听见,他也不会参与女人之间的战争,随手抓起一只青绿地粉彩藤萝花鸟瓶的长颈细观量,像捏着肥鸡脖子在那待价而沽。
老太太道:“你别摔了,那是清代光绪年间的老货,值些铜钿的。”
五老爷脸色陡然亮起来,窗牖外游移的日阳儿像舞台上的光束,啪得把他打照的通体透明。老太太哼一声:“勿要动坏脑筋,否则我不客气。”
五老爷讪讪地笑,又讲起与朋友合伙开纺织厂的事,他退出后,曹家二世子顶进,在松江那边有现成的厂子,开工那日光鞭炮就炸灰了半边天。
老太太吸着烟不说话,半晌冷冷瞥一眼英珍:“还杵在这做啥?不是娘家爷来了麽?”
英珍这才告辞两句,挺着腰缓步往外走,免得给人落荒而逃的感觉,就更有的说了,快至门前时,老太太压低的嗓音儿飘进耳里:“富贵辰光不来,以在落魄倒寻得来,丧门星。”
五老爷玩世不恭的嘻嘻笑两声。
英珍一走出来,桂花蒸的天气,后背汗黏黏的,一个娘姨正弯腰把满地落叶抓进麻袋里,这边才抓完,一阵风又落了一地。
她往自己院子走,两边小楼夹一条穿堂,兄弟几房都在这里,像串在一根绳上的蚂蚱。
旧式房子的屋檐都很宽,阳光照不进来,一切都显得Yin暗chaoshi,墙是起了霉斑的水泥壳子,挖出四方的窗户,褪了色的珊瑚红窗框嵌着白玻璃,雪青的窗帘要遮未遮,似有人躲在后面朝外偷看。
英珍想起自己刚嫁进来时,府里请了数十工匠在修缮重整,乒乒乓乓敲打响,空气里散发着油漆的味道,十分的热闹,如今光景是一年不如一年,房子也老了。
她听见大爷在拉胡琴,薛姨娘咿咿呀呀在唱,她是堂子出身,初嫁进来时喉咙似萧管般鲜亮,如今再听已不复当年,总有种劫后余生的意味。
她踩着这曲乐声回房,进门就见丫鬟鸣凤迎过来:“舅老爷他们在明间候了许久。”
英珍嗯了一声,朝明间走,见个小姑娘扒着扇门探头探脑,看见她连忙缩进去,迈进槛入眼便是地上堆的五六个红木箱子,看去很墩实,沉甸甸的,鸣凤打起帘子,便见男人坐在椅上喝茶,女人牵着小姑娘局促地面朝她站着,见到她忙笑着招呼:“姑nainai好!”又哄着小姑娘叫她,小姑娘怯怯的,含糊的叫了声,闪身儿避到女人背后去。
纵是数年未见,终是血亲,还是能认出哥嫂相貌的。
英珍点点头,在他们对面的椅子坐了,鸣凤执壶给她倒茶,她嫂子陪笑道:“箱子里搁着咸鸡咸鸭咸蹄膀、年糕和糯米,对了,还有酱排骨,你哥说姑nainai最爱吃三凤桥的,就多带了些来,一路压在箱子里,还请丫头赶紧开箱拿出晾一晾,恐要捂坏了。”